修云鬼

小狐狸听故事(2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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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忽地重重搡我一把,疯笑着跃过廊边矮栏,在院庭绒绒细草里站稳了脚。我被推得一个趔趄,自不肯吃白亏,赶忙正了身形大跨数步追上,还他一捶。......他是真的爱笑,笑的也好看。教旁人见了,只觉那少年的心是永不会、亦永不应识得忧与倦的。


日后四五载,我便都在此习画。我原以为会更长久些,再长久些,却不想那世道从不肯遂人愿。


(一时沉寂,只得火蛇舔着木枝,不时噼啪作响。)


咳……说来,原先我并不知师父名作越崇山,他似乎无意提这一茬。启行很不待见我,我便也不去问他。他即是对着小厮,面上也都含笑,独独不肯舍与我一些!若我有先知之能,知他如此不经讽,便也不会画那画儿了……


还是言归正传罢。晓得师父的名号,是从个访客口中。估摸是第二年的腊冬里,时至夜头,我已备歇下,启行也离了此间,师父却仍于后院亭阁内独斟自饮,还煞有介事道:皎皎月色,最为佐酒。点点寒星,正好入画。


那敲门声响时,我正坠半梦半醒之间,兼之冬夜寒凉,不愿离了被窝甜软,便没有立时起身。忽的意识到件事,当即悚然。那叩门声,竟是后院传来!我不敢再怠慢,掀被下床,耳朵紧贴门缝仔细听着动静。


第一句却听得是师父的声音:“你来做甚么?”起伏无波,我原先疑心来客不善,现看来却是师父熟识的人。有个陌生男子的声音轻笑两声,道:“崇山,别来无恙?”师父再言语,已是收了平日慵怠,极严肃:“见你,便免不得抱恙。”


那话一下挑中我笑筋,几乎立时笑出声来,拼了命一压再压才算完。启行可惜不在,不然也定是要笑个痛快的。


陌生男声讨了个没趣,斩钉截铁道:“越少爷,明月佐酒的后句你定记得的。”我无端从那句子中听出些委哀来。师父仍是那一改往日温和的冷峻语调,咬字极清地道:“早忘却了。”


此后良久也闻不得一点话声,对话仿佛就此戛然而止,又或是转成了窃耳私语。我心中疑惑:那诗文的后句,莫不是寒星入画?师父不足一个时辰前还拿作当搪塞我的藉口,如何是忘了呢?


又过了约摸一刻,我耐心与好奇已兼被袭来的困意寸寸击碎,不由哈欠连连,眼皮灌铅一般沉。趁意识还余几分清明,赶紧回床寝下了。那谈话还有没有下文,我现在也不晓得。


(听故事的小少年忽然不安地绞起十指,头低垂下去。)


莫非你也困了?


(元途旋即大幅度摇头,予以否定回答,接道:“我只有些疑惑。不过亦可暂且按下……对了,你讲陆启行厌你,却又启行启行地唤他,着实亲昵。”)


启行对我是总有些若即若离的疏离。相处甚久,还抵不得第一日见面的熟络!我跟他间的谈话少之又少,遑论甚么称呼了......心里这么叫,难道也不许么?莫非朝廷律例严令我厌他不成?即便如此,我亦永不会恨他丝毫!我往日间常肖想,兴许真有一天能当面喊他启行罢。现看来,也仅能够肖想了。


一说往日,免不得使我忆起那日毛喇喇的纸,原是启行裁的。师父与我闲说到此,还颇有自知之明地自嘲道:“像极我了,行事对人皆漫不经心。”我却只觉他不过有些散漫,不管怎讲,师父对我和启行是颇上心的。再往后我便揽下裁纸的活计,切边好歹齐整些,画着也舒坦多了。


我不大会讲故事,此处尽是些杂琐事......我总想多说些,把这五年抻长些,但人又岂有神鬼之能呢。


谈谈启行的画罢。那我见得多了,溪峰涧谷内里俱都透出股灵气。他到底比我个半路出家的好得多,描山摹水的笔法真是一绝。唯独竟不喜花鸟人物,与我恰相反。


外院亭侧花簇团团,怎也想不通为何无人打理却长得那样好。花草间中有个石台,我喜到那作画。启行偶亦扯二三尺白宣,我俩并肩而立,却只各自沉湎笔下三分世界,这便是泾渭分明了吧。


他擅左手丹青,占的自是左半石板。石台本就远不如内堂长桌宽坦,站下两个开始拔节的青年便愈显狭小。我们内侧肩膀是免不得擦撞的,偏作画最究一字稳,这一来二去不知耽误多少!我便侧身让他一个自如的肩位,如此虽有些别扭,到底没有委屈他。他自始至终未出一言,只气定神闲地顾自勾出山水轮廓。那青山磅礴流水潺潺,俱映进他烁烁眸子,看了如许多次,早已忘不得。时日一久,我那不规常的侧身动作,亦习惯成自然了。


(元途噗嗤一笑,插道:“商大哥,我要好好笑你一回。别的且按下不表,这石台既是长方形状,你们大可各据一端,又或是错边而立,如此岂不两者兼顾么?”)


这倒是我从未想过的。唉,要笑便笑罢!我和启行……


(夏商忽地收言,掂掂那酒囊,似已所剩无几,便只啜了小口酒略温了喉,半晌才嚥下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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